祁连王室已有二十余年未添新嗣，兰璧早已暗暗有传言浮动，因祁连氏多年来淫虐罪状罄竹难书，绝后的报应终落在他们王室之中。到这年秋，汗王祁连寿已沉疴难起，每月只有寥寥几日开王帐议事，且难言难动，诸事均由相国处理，凡有旨意，也都交由与他更为亲近的左相国传达，右相国虽然不甘，却碍于自己与祁连氏关系疏远，唯一扶持的二皇子有叛逆大罪，不便光明正大地反对。
偏在这眼看着世子祁连陇就要熬出头的时节，祁连寿的侧妃贺兰暄奇迹一般地怀上了身孕，次日左相国便传汗王意旨，为贺兰暄晋封，成为继他兄长贺兰钰之后，祁连寿的第三任正妃。而他腹中的骨肉，也理所当然将成为嫡出的世子公主。
右相国终究坐不住了，在贺兰暄封妃当夜，便命亲信加急传讯，直抵兰璧皇宫。
三日后，兰璧主君赫连兰声降旨各部族汗王，月末于兰璧国内黛山猎场秋日围猎。自从兰璧立国之后，围猎已成一年一度的举国盛事，各部要人都要参与，如若托辞不来，等同于宣告族中无人，又不尊主君，来年附近部族间磕磕碰碰在所难免。
赫连兰声传至祁连氏的宣召意旨之中，特地点名汗王重病，可免于前往，在宫中休养，但请王妃前去参与围猎，以便他作为主君为这未出世的孩子赐福。
这道命令，无论如何看来也是来者不善、强人所难，惹得祁连王庭中议论纷纷，左相连日阴云拂面。也许只有被宣召的贺兰暄本人并不排斥，相反地，他想要再见那个曾备受自己仰赖的主君一面。
抵达黛山这夜恰是满月，卫队与宫仆们正忙着扎营时，赫连兰声便召人来将贺兰暄请进王帐之中。贺兰暄进帐便跪拜，行君臣礼数之后，赫连兰声慢慢趋前，却只站在他面前几尺处，并不作声。
贺兰暄怀孕刚近双月，身子已微微沉重起来。一路从祁连到黛山，路上车马交替，满是烟尘，他的孕期反应极重，又呕又吐，更吃不下路上的干粮，又瘦下去小半。跪在赫连兰声足前，就跟一只勉强维持着人形的弱小精怪一般。
他的额头叩伏在自己贴地的手上，脑海中回忆起从前仅有的几次随父母哥哥见到赫连兰声时的样子。初见那时，赫连兰声已过而立，身边伴着一个温柔寡言的王妃，两人都一副不喜言谈的样子，只静静听他豪爽的父亲在席间谈笑。娘亲抱着哥哥，他坐在父亲的膝头上，被父亲身上的味道和胡子扎得难受，摇摇摆摆地挣扎着要下来，然后循着席间一股幽幽的暗香寻觅过去，最后贴到赫连兰声腿前。
“叔抱，暄儿不要阿父抱。”
贺兰暄已不记得别人的脸色，他从小被家人宠到极致，就连在赫连兰声面前，父亲也不曾开口阻拦他。
也有人在旁边哼了两声，极之不愉的样子，随后这讨厌的声音就被旁边的王妃打断。而赫连兰声低头看了他两眼，他亦与赫连兰声对视。只看一眼，他就为赫连兰声的眼眸所吸引，想要伸手去摸一摸。赫连兰声淡淡地敛了视线，伸出手臂将他抱起，在怀中坐着。罕见的幽兰暗香浮动在男人的怀抱之中，贺兰暄如小小幼犬一样，探着粉粉鼻头细细地嗅。
最后还是哥哥看不下去，开口要母亲把他抱了回来。
那时候贺兰暄年纪太幼，全然读不懂赫连兰声的神情。现在想来时他已经明白了，那便是一种堪称是“称量”的目光。十余年后他再次离这人咫尺之遥，比当年更卑微地匍匐在他脚下，被他用刺在头顶与后背的目光再一次称量。
“暄儿不必多礼。”不知过了多久，贺兰暄的脊背和腰腹传来阵阵隐痛时，男人才温和地赦免了这小小的刑罚，意味着更残酷的拷问随之而来。
赫连兰声比过去更亲密地握住他的手腕，将他轻轻拉到自己身边坐着，为他倒了一碗热酥茶。贺兰暄接过来时小心地嗅了嗅，才一口一口啜着。连月食欲不振，闻见油味肉味便呕得厉害，这咸热不腻的茶恰到好处地缓和了他的疲乏与饥渴，勉强给了他应对赫连兰声的力气。
回答赫连兰声那些关于祁连寿之近况、祁连部近况、孕胎近况的问题，字字问似随意，却无不暗藏机心。贺兰暄说了两句话，后颈已经涧出汗来，不得不虚弱地往旁边倚靠。赫连兰声的怀抱间仍有他当年留恋的兰香，温度与诱惑比起当年没有半分衰减。贺兰暄抬头望这个年逾四十的男人，他的面容仍旧温和秀逸，隽永如神只一般，半点不似这苍原之中的男子。贺兰暄却不由地想到自己的父亲，只不过比赫连兰声再年长稍许，却已成了苍原中的一把土灰，再也找不回来了。
赫连兰声察觉了他的异样，柔缓的言语止了住，问：“暄儿怎么了？”
“暄儿觉得害怕。”贺兰暄伸出手指，吃力地勾住赫连兰声领口的狐裘，“主君此刻待暄儿这么好，是否因为心里已经决定，要将暄儿剥皮抽骨？”
“……就像，当初对我爹娘一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