图中华>都市小说>雁归原纪事 > 25我总会活着回来!
    韩亦昭依言把马拉得慢了些,萧定仰着头熬了一刻,便又伸手在衣襟里掏出个极小的药瓶,连塞子亦未拔,连瓶按在他手里,哑声道:“给我拿一粒。”

    韩亦昭拔开塞子,掏出棉纸,倒在手心里时,见是一小把绛红色药丸,有些奇异的甜腥。他拈了一粒到萧定唇边,萧定就着他的手衔了,喉头一滚,吞咽下去。韩亦昭见他两颊又慢慢浮起一层血色,但这血色又好像仅浮在表面,内里依旧是近乎枯槁的惨白。萧定闭着眼睛,缓了一会,才慢慢提起腰身,将自己从那根刑具上拔了下来。白马仍然小步走着,他已裹好衣裳,翻过了黑马背上,跟着就拉转马头,指着远方道:“是江牙。”

    此时天色已经昏暗,韩亦昭眼望他手指的方向,不由得猛然一震。上游极远处一道灰白烟柱冉冉腾起,正是官军示警所烧的狼烟。他一颗心悬到了喉咙口,恨不得立刻就要打马而去,萧定已经从黑马鞍侧解下了一抱东西递过来。竹木为骨,中间空心,外用白绢绷蒙,竟是三盏未撑开的孔明灯。“江牙镇恐怕即将大变!此刻未及黄昏,不论前面情势如何,请将军撑过这一夜,我在此铺设浮桥,到时将军若退兵,也有路可退——这东西是敝教传递讯息所用,将军若到急时,请燃灯升空,我总会带人赶来!”

    韩亦昭转头看他,萧定也正着意回望。这一眼看得很深,像是担忧,又像是激赏。之前他句句安排战事,纵在情事中亦是如此,然而此刻韩亦昭却觉在他眼中读出一丝难得的温柔。

    但萧定随即就仰面望天,渐渐蹙起眉头。天色阴沉,云层压得极低,似乎又有一场大雨正在酝酿。韩亦昭看他艰难神色,微感疑惑,总觉得萧定似乎在决断一件极耗力气的事情。他打马要走,萧定突然又叫了一声。“将军!”韩亦昭回头,又不见他有何动作,奇道:“嗯?”

    萧定望着他,眼里神光复杂,最后双唇一颤,轻轻道:“同罗人刀法诡异,壶嘴坳地形险要,韩郎……珍重。”

    韩亦昭心里猛地一热一烫,手搭住了直刀,只觉万千话语都在唇边,又硬生生咽了回去,最后只道:“你放心!我总会活着回来!”

    时进五月,头一天又下过雨,道路依旧泥泞,一脚下去泥浆都灌进靴里。韩亦昭内心焦急,直将那匹白马鞭得条条血痕,终于天色擦黑时赶上了祁霄,此时距离江牙镇已经不足五里。

    已经不用怀疑阿史那贺延的目标所在了,江牙镇冒着烟!在缓慢罩下的夜色中,韩亦昭隐隐看到了几处火头。祁霄和他一般地焦急万分,两个人都只低头催马往前赶路,义军刀出鞘枪在手,都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。但又赶出半里不到,前头道路上突然一道烟尘,是两匹快马狂奔而来!韩亦昭看去,突然头皮一麻——

    前面马上的年轻军士,着大胤斥候的制式轻甲,手掣一柄第一折冲府甲字营的营旗!他带马迎了上去,那斥候显然认出了他,遥遥就是一声哭喊。

    “韩将军!请韩将军救救江牙屯民!”

    “怎么回事!”祁霄也赶了上来。这斥候遍身血污,手掣的军旗也支离破碎,显然经历过一场恶战。此时打马狂奔而至,兀自喘息不定,盯着韩亦昭和祁霄,突然就爆发出一声哭号。

    “我们败了!甲字营本来驻扎北岸,石将……石丛茂夺了邱将军的军权,硬生生地逼着我们调过了南岸来!,他要我们扎营南岸,宣抚处置使却说阿史那贺延胆小如鼠,有他坐镇江牙,同罗人必不敢来攻,要石丛茂领着第一府往东去救援五里坪!……我军在途中被骑兵伏击,跟着江牙就遭敌袭!石丛茂带着乙字营,丙字营两个营头,护着姓秦的一个人逃出了战场!”

    “后来怎样?”韩亦昭又惊又怒,颤声问道。

    “姓石的只给邱将军手里留下了一个甲字营!邱将军遣我冲出来找义军!”年轻的斥候瞪大了眼睛。“江牙——守不住了!同罗人继续向前!”

    “邱靖呢!”

    “邱将军说,世受君恩,有死而已!”

    此时已经不用他说,义军中人眼望前方,人人脸上变色——前方烟尘滚滚,马蹄声、脚步声、哭喊呼叫声惊天动地,竟然是不知多少屯民携妻挈子,翻翻滚滚撤了下来!

    大胤立朝以来即行府兵制,边塞驻兵因地设府,军户以府为家,分有土地,累代经营,边疆便成了乡土,军人也成了屯民,故能临敌死战。后来渐感资养府兵靡费土地,遂于十几年前,废府兵而改行募兵,士卒不再分田,改以银钱招募。募兵在边疆无根基,往往即招即走,只有先前驻守此地的老一批府兵,全家扎根在此,才肯为了自己的家人田地出力死战,也只有在此生息繁衍的屯民,为了切身利益,才肯将儿孙辈一代代地送入军营。从这一层说来,屯民才是大胤戍边的根本。

    第一折冲府设立数十年,在册军户一千余户,滋养生息出七八千人口,此时弃家而逃的也有过半。满道上老的老,幼的幼,这边寻哥嫂,那边唤阿毛,又是骡马,又是牛羊,乃至于有抱了鸡鸭,背了箩筐出逃的,道路泥泞,人马陷足,沿途箱笼包袱,衣衫鞋履丢弃无数,场面混乱已极。